2021/03/10

秦兽 | 昂山素季是否该为种族大屠杀负责?

现在众多读者提出甚至认定了一个“事实”:

昂山素季纵容甚至指挥了2017年8月对缅甸境内罗兴亚穆斯林的种族屠杀暴行。

2016年政权交替之后,昂山素季的权利范围为外交部、总统府部、教育部、电力能源部四个部门,但都不是实权部门,而且她不是总理也不是总统,还不是司法部门负责人,更不是能直接指挥得动军队的军人,所以,即使缅甸发生了种族灭绝,要想归咎于昂上素季,实在缺乏有力的证据。


我想:如果那些朋友知道了缅甸本土原居民和罗兴亚人之间从1842年开始就相互仇杀的历史,不知道他们还是否会像原来那样把错误完全归咎于原本和此事无关、但又被卷入漩涡的昂山素季?

我们从头溯源,但也只能简单说说。

首先,殖民冲突是根源。

罗兴亚人在缅甸被称为“孟加拉人”(缅甸语:ဘင်္ဂလီ),从这个名称就能看出他们不是原居民,罗兴亚人目前主要居住于缅甸若开邦阿拉干北部地区,是信奉回教的穆斯林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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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6至2017开始的罗兴亚难民危机前,有大约100万罗兴亚人居住在缅甸。根据缅甸现行国籍法,罗兴亚人无法获得公民身份,但是跟罗兴亚人一样也是居住在若开邦、同为穆斯林的卡曼人(Kaman)和蔑都人(Myedu),都被缅甸政府承认拥有合法身份。

所以单纯说宗教差异导致冲突也是缺乏依据的,只能说在罗兴亚人身上这一点表现得非常突出。

我们从罗兴亚人的来源说起。

若开邦的两大族群分别是若开族和罗兴亚人,自古以上座佛教立国,在文化上与缅甸更为接近,与西边的孟加拉地区也长期和睦相处,那个时候的回教徒非常少。

从1826开始英国就蚕食缅甸,到1885年第三次英缅战争,缅甸王国正式灭亡,被英国吞并,次年划入英属印度。

也有人说是缅甸王室亡于内讧和近亲通婚,其实末代国王锡袍娶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并非他本人意愿,因为无关本文主题,此处不展开叙述。

从第一次英缅战争的1842年开始英国就少量从孟加拉往缅甸移民,到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英国开始大举农业拓殖若开邦,同时大量从孟加拉、印度地区往若开邦移民。

当时孟加拉和缅甸的阿拉干之间没有国际边界,所以这些地区之间的移民没有任何限制。

后来迁移至若开邦的回教族群,被称为吉大港人。

英国引进孟加拉垦户到阿拉干,以99年为租期,把阿拉干的土地租给孟加拉人耕种。孟加拉垦户不但没有雇佣原先若开佛教徒的农民,反而对佛教徒大打出手甚至杀死,然后大量雇用孟加拉的佃农,所以大量的佛教徒不得不向东部迁徙。

99年租期到期时,阿拉干的孟加拉人已经从1826年的3万人增长到1925年的22万人,数量几乎与当地的若开人相等,而族裔间的冲突也开始增多。

所以我说,你要是不看历史上罗兴亚人的祖先对缅甸本土居民做了什么你就不会知道今天种族清洗的源头在哪里,也就搞不清这期间快两百年的血海深仇难道是昂山素季180天之内能解决的?

再说一遍我的观点:时政从历史中走来。

二战期间,英军为了保护印度殖民地,组建了一支由孟加拉回教徒组成的“孟加拉V支队”,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做炮灰,保住自己的殖民地,但这支已经有了武器的队伍并没有阻击日军,而是大量屠杀阿拉干的上座佛教平民(若开族),占领他们的土地。

根据缅甸人和英国人的记录,成百的村庄被V支队烧毁,超过10万名佛教平民被杀害。

二战结束,英国要求孟加拉V支队将抢占的土地归还给若开人,这时候英国人说话就没那么好使了,因为孟加拉人有枪了,不但没归还土地,还组建了穆斯林解放组织(MLO,后改名为“穆斯林圣战党”,Mujahid),最最让若开邦原居民愤怒、也让英国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帮人联络了印度回教徒的领袖真纳(巴基斯坦国父),试图携带他们从缅甸原居民手里抢来的土地加入此后就要从英属印度分离出去的东巴基斯坦。

真纳岂敢收留他们?英国殖民政府也勃然大怒,但还是说服了回教徒的领袖,希望他们与缅族、掸族、克钦族等缅甸其他民族一起组成缅甸联邦。

咱们快进一下,到了缅甸独立后,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和吴努总理给予罗兴亚人公民权,此后罗兴亚人越来越多,成为人口优势族群,于是在1948年,罗兴亚人发起圣战,宣称要脱离缅甸加入东巴基斯坦(孟加拉国),战争中很多缅甸平民丧命,缅甸政府奋力作战终于打败圣战分子,继任总理的吴奈温非常生气,认为罗兴亚人越来越过分:我们给你们公民权,你们却以武装叛乱、分裂国土来回报我们?

此后的1971年,罗兴亚人发动第五次移民浪潮,见到大量罗兴亚人拥进缅甸,缅甸于1974年通过紧急移民法案,限制移民,1977年吴奈温发动“龙王行动”,打击罗兴亚爱国阵线(RPF)的成员和支持者,行动历时5个月3星期4天,大约20万到25万罗兴亚人逃往邻国孟加拉国,整个行动过程中缅甸军方犯有强奸、谋杀、拷打等多种战争罪行,和以前罗兴亚人对待缅甸人的情形如出一辙。

1982年缅甸政府颁布采用血统主义的新公民法,不承认罗兴亚人的政治权利。

血统主义,双亲中至少一位须为本国公民(1948年前就定居此地的明确证明)这使得罗兴亚人只能成为外侨,据国际人权组织统计,约一百万罗兴亚人于此法颁布后被剥夺了国籍。

“8888”运动:据说是因为总理奈温偏爱数字“9”,认为能被9整除的面额能给国家经济带来好运,所以废除了25、35、75面额的钞票,引起人们不满……这个说法最早见于中文自媒体,比如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b2b6ae300101c9eh.html),其实呢?

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真要是弱智到这种程度,那我真要怀疑他是怎样当上国家领导的。

其实早在1985年11月,缅甸军政府就已经毫无预警的宣布作废50和100缅元纸币,也就是说此前已经有了一次这样的行动,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所以到了到了1987年9月又废除了100元、75元、35元和25元面额的纸币的时候,人们怒了。

……      ……

昂山素季2015在缅甸议会选举中获胜,2016年4月6日缅甸设立了“国务资政”这个职务,目前看来,昂山素季是第一任,也可能是最后一任。

(昂山素季丈夫和儿子都是英国国籍,她不能当总统,总统由她的亲信廷觉出任)

这个职务有多大权力?很多人解读这个职务时使用了“全面掌控”、“大权在握”这样的字眼,因此也就意味着昂山素季要为此后发生的事情负全部责任,我只能说是您真是白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

“国务资政”按照新华社的翻译,就是“国家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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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有没有权力?肯定有,有多大权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真有权力不至于前几天又被军方再次软禁。

自古以来,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能废立皇帝的曹丞相、能发动黄桥兵变的赵匡胤,哪个手里没兵权?

汉昭帝刘弗陵,每见大将军霍光,“若有芒刺在背”,为啥?因为霍光随时能废了他!(《汉书·霍光传》)

很多退居二线的领导人,比如蒋介石,多次下野,辞去职务,但你看他哪次不是都能干倒一线的最高领导,为啥?

牢握军权!

所以那些说昂山素季该为大屠杀负责的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吧。

2017年8月25日,150名罗兴亚恐怖分子向若开邦的24个警察哨所和缅甸陆军第552轻步兵营营地发动袭击,造成20名警员、8名士兵、1名移民官死亡。

这次袭击引发了缅甸军队大规模清乡,行动激烈,戮及无辜,对于青年男子更是直接就地正法,造成约80万罗兴亚人需偷渡孟加拉,此即2017年罗兴亚难民危机。

普通罗兴亚人因此被牵连,缅甸军方罪不可赦。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和缅甸军政府相比,虽然罗兴亚人处于弱势,但这不代表罗兴亚人完全占有正义和拥有无可辩驳的合法行为,那些杀害缅甸人的极端宗教分子脸上并没有刻字,怎样将他们和普通罗兴亚人区分开来?

因为这些极端分子,导致缅甸政府和缅甸人对这个群落抱有极大的不信任和无法释怀的敌意,这也是种族矛盾无法得到有效缓解的一个重要原因。

多数罗兴亚人只是想获得缅甸的合法身份,但极端分裂分子的持续活动连累了全体罗兴亚人。

从“穆斯林圣战党”到“罗兴亚青年协会”,从“罗兴亚团结组织”到“若开穆斯林青年组织”,从“罗兴亚伊斯兰阵线”再到“阿拉干罗兴亚民族组织”,这些人从来都没消停过,反政府组织和分裂武装组织在罗兴亚人手里层出不穷,所以很多若开邦之外的穆斯林都认为罗兴亚人不值得同情,认为他们不断的分裂武装行动才是祸乱的根源,孟加拉不肯收留他们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害怕他们人口一多就搞事情。

国际社会怎么看待罗兴亚人?

孟加拉:已收容130万罗兴亚人在国内的难民营,此后多次驱逐罗兴亚人。

中国:支持缅甸政府立场,认为罗兴亚人有恐怖集团团伙成员。

俄罗斯:支持缅甸政府立场,认为罗兴亚人有恐怖集团团伙成员。

日本:支持缅甸政府立场,认为罗兴亚人有恐怖集团团伙成员。

韩国:支持缅甸政府立场,认为罗兴亚人有恐怖集团团伙成员。

印度:支持缅甸政府立场,驱逐罗兴亚难民出境,并称罗兴亚人造成国家安全威胁。

马来西亚:驱逐罗兴亚人,但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印度尼西亚:驱逐罗兴亚人,但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菲律宾:支持缅甸政府立场,驱逐罗兴亚人。

泰国:支持缅甸政府立场,驱逐罗兴亚人。

东盟的非回教国家:被菲律宾和俄罗斯说服,支持缅甸政府立场,驱逐罗兴亚人。

土耳其: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伊朗: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欧盟: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美国:希望缅甸政府改善罗兴亚人待遇。

一方面他们在强大时对自己所在国的原居民大开杀戒,自己处于劣势时依然暴恐不断,另一方面他们的生育率远高于原居民,也给原居民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带来很大压力。

今天走到这一地步,支持他们的欧盟、美国和伊朗都离他们很远,而身边的邻居,似乎都对他们不太友好,罗兴亚人的未来真的很悲惨,可是到底该怪谁呢?

很多人看到西方社会收回了对昂山素季的奖项,以及昂山素季不得不站在海牙国际法庭上为缅军的暴行做出解释,就认为这事儿一定是昂山素季的责任,真是太可悲了——稍微有点儿深度阅读,也不至于如此笑人齿缺。

她不去谁去?她被西方社会视为缅甸的民主之光,又获得缅甸民众大力支持,要是让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军爷们站到海牙国际法庭上,还不知道会给缅甸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所以,昂山素季是代军方受过,不是罪魁祸首。

而且国际社会要求缅甸在18个月之内妥善解决难民的安置问题,快200年的恩恩怨怨,一年半之内让这个并无实权的女人落到实处,这不是扯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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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张截图里的五句话,句句在理,不信自己去翻缅甸的历史吧!昂山素季太老实,换了我就不会说“有点不太合理”而是“极其不合理”。

很多读者看惯了那种以演义文风、小说手法写成的时评解析文,尤其夹杂以充满感情色彩的正义宣判和道德仲裁,觉得很过瘾,文章引人入胜本身是好事情,但充满感情色彩的渲染实在不适合事件叙述型的时评文。

不管啥文章(尤其时评文),把历史由来和当下发生的事情以及其因果关系尽可能叙述清楚,可以详略得当,但不能掐头去尾,更不能割裂事件,也不能只有观点不说原因。

今天国际社会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当初埋下的导火索。

执一词而以为天下渊博莫过于己的人实在是多如过江之鲫,我要以此为戒。

其实得出相对客观、接近真相的过程并不复杂,也毫无诀窍可言,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大量阅读,要说有需要注意的地方,我觉得就是一定要对比阅读、对比分析,这样才能摄入有效信息。

部分参考资料
《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对克钦社会结构的一项研究》[英]埃德蒙·R.利奇 著;杨春宇、周歆红 译 / 商务印书馆 / 2012-06

《Exiled To Nowhere: Burma's Rohingya》(《流亡海外:缅甸的罗兴亚人》)·Greg Constantine

《缅甸岁月》/乔治·奥威尔/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01

《缅甸史》/戈·埃·哈维/商务印书馆/19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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