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看着像个人,内里是被植入程序的机器。
这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分,不只是属于某一种文化、某一个国家、某一个社会、某一座城市的事情。不过有的地方更早作出了调整,有的社会存在更多有利于纠偏的思想资源,有的国度到这个阶段还不太乐意承认现代性问题作出调整,这些当然还是会造成区别的。
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是管理的精细化,精细的代价是复杂化,复杂的表现是管理链条极长。从前社会规模小,管理的问题简单,一个地方官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能管,缉盗救火赈灾收粮全都是差不多一套衙役班子在做也够用。每个人的权限宽,能动性也宽,当然道德责任属于个人的部分也就大。救不救人?该救,不救就该我天诛地灭。但是耽误了老大交待的事情怎么办?那就和老大解释一下,班子小天天在一起能直接说上话,不难。
但是现代社会呢?国家很大,社会很复杂,事务越来越专业,系统纵深无限延长。结果是,政治精神是从二十级以外下达的,法规是从十几级以外制定的,管理办法是从七八级以外作出的,命令是从五六级以外发出的。你、你领导、你领导的领导、所有在这链条上的人,都在一级一级向上负责——而每个人能说上话的对象跨不了两三级。
最完美的法规程序都没办法完美嵌入现实世界、提前囊括好一千种意外状况,因为理性与计划的局限性是绝对的。那么一线的人,当他们不可避免地发现在某个情景中,如果按程序办事,他们必须作出违背人性与常识的选择,小则缺德没良心,大则冷血见死不救(他们可能也无法确知这人会死)——他们此时的处境是怎样的呢?
最基层的人员如果以人性与常识为先,然后违背了程序规定,没能完成上级安排的任务,回去和小领导解释。
如果小领导碰巧有良心,他可以再去和中领导解释——然后因为这种计划外的状况其实并不少见,所以其实是有好几个小领导向同一个中领导,汇报了他们手下都各自有好几个没有完成任务、但是有良心的意外状况。
如果中领导仍然有良心,继续去找大领导解释,他好几个手下的好多好多个手下都遇上了意外没完成任务,但那都是应该做的——中领导也不止一个,是好多个中领导都和大领导说了一样的一大堆状况——那么大领导会有多大的机会继续向他的大大领导解释呢?
而这里才数了几级?现代的管理链条可不止这几级。"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借口,总之你们一定要把上级交代的死命令执行下去!办不到我就办了你!"这句话被说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最后最基层的系统成员都明白了系统的本质,然后从一开始就把命令都当死命令去执行。
并且有一根救命稻草是:这都是命令/程序/规定要求我的,我也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链条上的每个人都有立场这样想,同时他们也知道链条上的人极多,每个人都有责任也就是没有人真的有什么责任。链条无限摊薄了道德责任,也无限压缩了能动性。能动性与道德责任是相辅相成的,但正好都不是系统喜欢的,因为它们都是天然反系统的,没有了正好。
这是一种很经典的现代性困境,了解这些不是为了给链条上的人开脱,纽伦堡上的那些人该判的都得判,但同样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并且警惕这个链条及其所构成的困境。
现代的管理技术、责任链条、权责伦理,共同构成了这个困局;但是你又不能不要这些东西,因为你没办法把现代社会现代生活打回古代去,你也不想。那该怎么办?
首先最起码不要把系统神圣化。系统是会犯错的,系统是会吃人的,系统就是有机会毫无人性见死不救的。因为系统的设计目标就不是为了让每个人实现他们的道德自觉,系统最希望的是每个人都是精准可控的零件,这样机器运转起来才最顺畅成本最低。工具理性没人性,这是系统的本质,它的nature。
你得首先认识这些,看到这些,承认这些,往下才能说别的。
然后,抬高人性与常识的位置,鼓励人们在关键时候要选择站人性与常识,起码不要连人性与常识在道德上的位置都想去取缔。
为了现代社会的存续,最终维护系统总归得是多数时候,蝙蝠侠还是要被警察追捕的,义警还是不被鼓励的——但不必要在道德上对他们赶尽杀绝,在可裁量的空间里对选择了人性而非规定的人能放一马是一马。
有的社会已经批判现代性很多很多年了,有很多经验,看过足够多的灾难。所以举例,他们的文艺里,国家机器犯错误的,穿着制服的人做错事的,但是有人性与常识的主角们要奋起反抗的,哪怕自己会因此成为程序与系统的敌人的,依然要给他们掌声,很多。
但有的地方就还不会。文艺里,系统一定总是好的,维护系统做系统脸面的一定是伟光正的,选择人性常识、还是维护拥护系统一定是不需要分离的,主角们是不需要做选择的,两难困境是不存在的——那是童话,不是现代社会。
小时候听童话有点好处,但只听童话长不成大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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