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2

《围城》节选

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

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

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

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

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 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 d'you 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 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1947年《围城》

30年代时候中国就已经充斥着这种人了,钱钟书先生绝对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上海北京职场办公室里,这种人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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